■三篰草
说起红烧肉,谁人不知!红烧肉色泽油光红亮,肉香氤氲入鼻,口感酥烂鲜美,宴席上遇上了,哪个不爱!有一道“甑缸煮红烧方肉”,足足让人回味了半个多世纪。
话说我11岁那年,春节里去姑妈家做客。每次到姑妈家做客,父母总是“踮起脚”来,做八蒸圆团、划八蒸方糕,带只条箱,装上蹄子、火腿等七八样;挑上幢篮,满是莲子桂圆、核桃乌枣那些大滋大补的南北货。姑父家是杨家浜村上的大户人家,他平时开一艘很大的船,忙东忙西搞运输,家庭也因此富得流油。我们都将姑父称为丁家爸,丁家爸每次来我家做客都讲究排场,父亲也是礼尚往来,不敢掉以轻心,生怕丢了脸面。
我们去做客,姑父热情接待,办了六桌酒席,招呼各路亲眷都去吃。开宴了,大鱼大肉摆满桌,白酒黄酒斟满杯。姑父高高兴兴劝酒:“喝酒喝酒!”姑妈要要紧紧端菜:“呒啥吃,趁热吃!”大家热热闹闹应酬:“吃!吃!吃!”在一片请吃声里,酒菜飘香满屋,欢声笑语绕梁。
“甑缸煮红烧方肉来啦!”随着一声激情四溢的吆喝声,一大盘红烧猪肉被端上餐桌。青花瓷盘里装着一大块红烧方肉,还在冒着热气。“好香!好香!”客人们连连夸奖。细细一看,一束稻草将方肉呈十字形扎牢,油光光的稻草与肥腻腻的肉块融为一体,看起来红亮滋润,十分诱人。大家嘴上说吃,可这么大一块肉,该何从下手?姑妈拿来剪刀,三下五除二,将方肉呈井字状剖开,均匀地分成九份,八仙桌上坐的是八位客人,那方肉大致有一公斤重,足够大家尽情享用了。
我的“痨虫”都快从嘴巴里爬出来了,露出一副馋相来,急吼吼站起身来,筷子一伸,直向红烧肉块搛去。肉块在筷头上不停哆嗦,眼看就要撑不住了,姑妈连忙递过来一只小碟子将肉块接住。我张开饕餮大嘴,一口咬去,肥腻之感填满口腔。尚未仔细咀嚼,就咽门大开,“咕嘟”一声,肉团直下胃肚。什么味道?还真说不上来,就觉得甜润肥腻、鲜香味美。哪个小孩子不爱吃红烧肉呢?一来彼时的猪肉肉质好,口感好,真当好吃;二来经济不宽裕,难得吃肉,急不可耐!
回到家,红烧方肉依旧在脑海里徘徊,其滋味仍然在唇齿间萦绕。父亲打开幢篮盖,露出一个荷叶包来,里面裹着一块酱色方肉。我大喜过望,丁家爸想得周全,也算我口福不浅。
再次尝到红烧方肉已是上个世纪60年代中期,农村面貌已是气象一新。年头上,父母忙着为二哥操办喜宴,家里杀猪宰鸡忙得不可开交。主厨是隔壁的七和阿哥。
七和阿哥是位经验老到、技艺丰富的厨师,是埭上颇有名气的“桌头师傅”,这天要为喜宴露上一手。他早早在场开头用砖垒起大行灶,专门用来烹饪红烧方肉。这大行灶上没放铁镬子,而是架上了一口陶缸。我心想,陶缸不是用来腌菜的吗?怎么当作锅子煮肉来了?七和阿哥乐呵呵地说,这缸是专门用来煮肉的,叫甑缸,并吩咐我:“去把硬柴劈了。要有粗有细,煮肉好派用场。”
七和阿哥取来几块大块的五花肉,天蒙蒙亮才杀的猪,还在冒热气。猪肉肥瘦层次分明,红的犹如桃花,白的好似雪花。斩取纹理清晰的五花肉,那可是真正的五花三层,肥瘦相间。再将五花肉逐一切成一公斤左右的方块,洗净后用清白柴(没经雨水侵袭过的、清白的、晒得干燥的稻草)呈十字形扎牢。
甑缸底上放一层稻草垫子,铺上新鲜粽叶,投入姜块、葱结、红枣等佐料,再用竹帘压实了。然后将方肉一一码好,加盐、老抽、黄冰糖,兑清水浸没原料,烹少许陈酿,盖上盖进行烧煮。先用细干柴烧火,细柴易燃,烧起来火势旺盛。个把小时后,灶膛里添粗干柴。粗柴燃烧缓慢,变成文火焖煮。七和阿哥说:“甑缸传热慢而均匀,炖肉易酥烂且平衡。再是甑缸釉面光滑,不用担心猪肉粘锅。”他还笑道:“慢工出细活,帮我好好看着。这里正好缺个添柴的,你就来烧火吧!”我很想知道红烧方肉的美味是如何得来的,机会千载难逢(因为若无婚丧大事,谁家都不会煮这么量多且块大的猪肉),于是心甘情愿地当了回“火头军”。结果令人失望,因为红烧方肉从甑缸盖上盖子起,无须煎,也无须烤,烹饪全交给时间了。
灶膛里干柴烧得红火,甑缸里方肉热气蒸腾,盖子下肉香绵延不绝。足足焖煮了三四个小时,活跃的蒸汽在汤和肉之间不断地循环往复,这才将肉的美妙滋味最大限度地激发出来。由于清白柴紧紧地捆住了肉块,不单使硕大的肉块完整无缺,还将猪肉的香味紧紧锁住。再是清白柴的稻香味渗入肉中,禾香肉香浑然一体。待方肉绵软酥烂,气味浓香,汤汁浓稠即可。
宴席开场了。荤素菜肴十八样,瓢盆碗碟摆满桌!来客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推杯换盏,好不热闹。见红烧方肉端上桌,大家立刻举起筷子,全然顾不上吃相了。但这方肉还被稻柴牢牢捆着,就等剪刀伺候了。待剪开稻柴,一缕缕香气弥散开来,令人陶醉。这甑缸里煮出来的红烧方肉,吃嘴里那个酥、那个鲜、那个香,谁都赞不绝口。
吃红烧肉时,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大文豪苏东坡。都说苏东坡是美食家,他既爱吃红烧肉,也擅长煮红烧肉。若他知道世间的红烧肉有如此煮法,还如此美味,岂不艳羡?岂不垂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