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 益
在上世纪70年代的“上山下乡”运动中,我没有在本地下乡,而是支边去了北方。工作几年后,终于有机会回家探亲。回来后与小时候一起玩的伙伴们聊别后的工作、生活,我说我那里的生活比在这边下乡的人艰苦,他们说在本地下乡的人肯定比不上我,我表示不信。“不信你去看看。”他们说。于是,决定第二天去大云的一个村里,看看在那里插队落户的小伙伴吴弟。
第二天一早,我与吴弟的表哥、另一小伙伴小刘在县城人民桥旁集合。本来准备在人民桥旁的轮船码头坐船去大云,小刘说还是走着去吧,一是坐船到大云后还得走回头路,二是我们走过去还能顺路到他亲戚家转转,或许还能买上一只鸡。那时我们都是20多岁的小伙子,不怕走远路。就这样朝东走,在罗星桥那里向南踏上乡间小路。
我们走的乡间小路还算好走,不是田与田之间很窄的“田埂路”,而是比较宽的机耕路。本来我平时爬山爬惯了,走这“平坦”的路应该不会觉得累,但这次我感觉有点累,可能是因为我穿了皮鞋。小刘真的在亲戚那里捉了只鸡,我拿出5元钱给他亲戚,他亲戚坚决不肯收钱。
大约两个小时的路程,我们终于来到了吴弟的知青小屋前。知青小屋有三间房,东面这间房是吴弟住的,约20平方米。不过,吴弟此时不在家,对面供销社“下伸店”的店员告诉我们,吴弟出工干活去了,等一会就回来了。我们就不请自进推开了吴弟没上锁的知青小屋门。
这小屋的南北墙各有一扇小窗户,使屋内的光线显得比较明亮。在门口旁边有个“一眼灶”,灶头台面有点乌黑,那时还没兴贴瓷砖,石灰台面时间长了留下一些污渍便擦不干净了;灶旁有一口没盖子的小水缸,灶口处稻草堆了一地,屋中间放着一些农具。最里边靠北窗左面是一张朝南北方向放的“竹垫子”床;床前,也就是临北窗下有一张小长方形的木板桌(后来据吴弟讲这张桌子就是饭桌,平时也在那里看书写字);屋内还有一条长条凳、一只木水桶以及一些生活用品。从表面上看,有这些家具,一个人在这儿生活是可以了,但是实际情况却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打开灶上的锅盖,里面贴在锅边上还有点剩饭(后来据吴弟讲这是他的中饭,收工回来后只要热一下就行了)。趁吴弟还没回家,我们先把锅里的饭盛出来,打算先烧水、杀鸡,再煮鸡、炒菜。然而等鸡杀好正要煮时,却找不到料酒、老姜和葱,只找到一点点盐,再看看米缸,米缸里没有米。小刘打算到对面的“下伸店”买点调味品,可“下伸店”的店员说不卖给他。为什么不卖?我到“下伸店”问,店员说吴弟还欠着店里的钱没还,这次又要来买,算谁欠的,什么时候还?当时我想,吴弟家又不是贫困户,怎么连买调味品也欠钱还不起了呢?下乡就这么苦,连基本的生活用品都不能保证?平时口袋里真的没钱,要等到年底“分红”后才能把欠款付了?而小刘告诉我年底能分到几十元钱算不错了,有的还“透支”(即扣除已拿的米、菜、柴等之后无钱可分,甚至倒欠)。我是每月拿工资的人,只要平时不乱花钱,买些日常用品没有问题,真没想到他们下乡知青过的是这样的日子。小刘倒还好,到年底能分到几十元钱,可应付下一年的支出。
我了解到吴弟的这一经济情况后,我想既然来了,就“款待”一下小屋主人吧,改善一下伙食。我问店员,吴弟共欠了多少钱?店员说,十多元钱。我说由我付了吧,再买点咸肉、酱油、黄酒、老姜、葱等。店员迟疑地问我:“你带钱了吗?先给我看看钱,再给你拿货。”可能店员以为我是从外村来的知青,怕我拿了东西不给钱。于是,我拿出钱包打开夹层给他看,店员这才肯把我要的东西一样样拿给我,我结账时连同吴弟的欠款一起结了。
吴弟收工回来,看见我们来了显然很高兴,可他站在门口不知所措,我猜想他可能在考虑突然来了三个人拿什么东西招待。表哥见状忙说:“锅里鸡都煮好了,就缺点白菜、青菜之类的,对了,米在哪里?”吴弟这才缓过神来,又匆匆出了门。不一会儿,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株白菜和一碗米。
白菜炒好后,米饭还在煮,我们就开始吃喝起来了。吴弟的表哥和小刘都问我,现在相信他们的话了吧,是不是他们的生活更苦?因为我在外地工作每月有工资可领,虽然没有大米吃,但有杂粮、面粉,又是集体生活,不用自己做饭,可以吃食堂。
说话间,我们发现窗户外站着三四个人正往里看,还指指点点的。吴弟的表哥走到门口打开门请他们进来,他们却站着不动。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小刘是隔壁村的知青,了解村俗,就把我带来的“牡丹牌”香烟拿到门口递给他们,他们挥手示意不要。又过了一会儿,门口走进来一位中年人,吴弟介绍说这位是政治队长(当时的政治队长主要负责组织学习、民兵管理、调解纠纷等工作,同时也负责对外来人员的“审查”)。
政治队长进来后,直接问我:“你是从哪里来的?”我当时就明白了要查我的身份,应该是有人“举报”了我这个“外人”,穿着本地还没流行的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抽着当时属于高级货的香烟,口袋里还有好几张十元面额的钞票,好像感觉有点来路不正。我理解他的“职责”,就从口袋里掏出我工作所在地的“边境地区居民证”,红色的封面,内页第一页(印有“边境地区居民证”的字)没给他看,直接翻到第二三页,左面一页印有鲜红的当地公安局印章,右面一页贴有我的照片,照片上有钢印。政治队长看了之后,连忙说“对不住,你们吃你们吃”,便退出了知青小屋。
后来吴弟考上了医学院,毕业后在嘉兴的医院工作,我也调回家乡工作了。一晃50年过去了,知青小屋既承载着我们火红的青春,也铭刻下那段艰难岁月的深刻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