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欣
这是我人生中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上世纪80年代初,大地还春寒料峭。每年北风呼啸、雪花纷飞的时候,从上海崇明岛驶来的一艘艘满载着芦苇的木质海轮,也开始拉着汽笛,停泊在我家对岸的造纸厂码头卸货。
那里是嘉兴民丰造纸厂的红旗塘原料堆场,四面环水,江中孤岛。整齐划一的秸秆、芦苇原料堆得跟山岭一样,一眼望不到尽头。
我家就住在红旗塘的对岸,小时候常摆渡去对岸割猪草。
扛芦苇是苦力活,几百吨的芦苇从很满的船舱一捆捆扛到岸上,还必须一天内卸完,不能有半点懈怠,否则会耽搁船户赶潮回上海。
但我们不怕吃苦,冬种结束后心里就发慌。没地方挣钱,口袋空空,日子难过。生产队里的几个壮劳力都早就盼着崇明的海轮到来,挣点“过年钿”。那个时候,虽然农村改革的潮头正从远处涌来,但农民还是过得非常清苦。
一天,大马力的海轮喘着粗气来了,我在江边看到那些船头和船尾翘得老高的货船,拔腿就跑,要去告诉兄弟们挣钱的机会来了。
去码头做几天苦力,有一笔几十元的收入,如此诱惑,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第一次要去堆场扛芦苇,我上了心事,晚上睡不着。刚蒙眬入睡,鸡就叫了。匆匆喝了一碗母亲熬的稀粥,就和几个兄弟出发了。
天上依稀有星星闪着寒光,地上的草丛都结了一层厚厚的霜花。一路上虽然冷得让人发抖,但我们快步小跑消失在晨雾里。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个早没有白起,我们最早到了码头。挑选了一艘吨位最大的货船,这样可以多挣几块钱。
每一捆芦苇都有五六米长,这些生长在长江口滩涂上的芦苇都很粗很沉。我个子小,虽然是数九寒冬,但不一会就累得汗流浃背。于是,衣服脱得只剩一件薄薄的棉衫,芦叶芦花沾满了全身,又痒又难受。
日过晌午,一大船芦苇已卸了一半,但越往下越费劲,几个人都累得大口喘气瘫倒在甲板。嘴巴干得要冒火了,我在船舷边掬一捧水润润喉。
江边不远处有两条小渔船一直在转悠,几只疲惫的鸬鹚羽毛凌乱地立在船舷边,捕鱼人不停地挥着一根竹竿,吆喝着把鸬鹚赶到河里,然后把它们口中刚捕获的鱼虾挖出来,再把它们赶下河去。
休息还没一根烟的工夫,船主望着太阳催我们快点,说再过两小时要转潮了。这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如一只鸬鹚。当然,船主不是渔夫,我自觉和不自觉地被赶下了船舱,继续背扛起一捆捆重量超过我身体一倍的芦苇,像蚂蚁一样往已堆得小山高的顶部爬去。
这个世界有许多不可知、不可解的力量一直存在于我们身边:如命运、因果,神一样地左右你、规引你。
那天,在扛最后一捆芦苇的时候,我已累得不行了,腿肚子抽筋好几次,但打堆的头儿偏偏要我扛往最远的垛顶。
“命令”不可违抗,要不下次就别想再来了。我走到七八米高的跳板时,脚步已经打战,额头上的汗水使前面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我咬牙让自己往前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坚持到底。
忽然,不知从哪里刮起一阵狂风,向我扑面而来。枯草、芦叶呼啸着打圈。我在空中左右摇摆,非常危险,稍有闪失,我就会从半空中掉下,下边的人都在惊呼:“把芦苇扔下,把芦苇扔下。”但我知道,如果扔下芦苇,我的身体就会失去平衡,摔下去非死即伤。冥冥之中,我感到有一双手从背后抱住我,推着我一步步向前走,直到登上了堆顶。
这时,那阵狂风也挟带漫天灰尘向别处遁去。在风眼的中心,我依稀看到了一个身穿古代盔甲、面目可憎的武士向我龇牙咧嘴……到现在我还感觉这件事情太奇幻了。
那是一个无神论的时代,人们都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地活着。我一直把这秘密藏在心里,从来不说。
不是风动,是幡动。神的影子就这样留在了我心中。
慢慢地,我从眼前一片片飘舞的芦花读懂了人生的真谛,人要像那些芦苇一样坚强不屈地生长。
芦苇生长在江南水乡的河边、泥滩。它一岁一枯荣,夏天的时候,芦苇荡里有河蟹、野鸭;秋天的时候,人们砍来做篱笆、搭草棚。
不管在哪里,我看见芦苇就想起以前那些艰苦日子。偶尔,在村里见到那些以前一起扛芦苇的兄弟,常让我莫名地感到悲伤和激动。
民丰造纸厂的红旗塘原料仓库,后来因为一场大火搬迁到别处去了。
往事不可回首,红旗塘潮水滚滚向大海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