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版: 04版 上一版  下一版
上一篇    下一篇
上一期   下一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拷麦泥 捻河泥

  ■张战国

  拷(音)麦泥,捻河泥,老底子冬季的农活,现在少见了。拷麦泥是嘉善方言,即敲麦泥。

  改革开放以来,作为鱼米之乡的银嘉善,如鱼得水,发展飞速,日新月异,传统农业迎来了蝶变。现如今,冬天到乡村去走一走,看一看,远远望去,一栋连一栋的大棚在阳光下十分显眼。大棚里,没有瑟瑟的寒冷,只有温暖的惊喜与收获。老底子“抱着火炉吃西瓜”的稀奇事,现如今成了家常事,隆冬也不再萧疏。

  老底子是计划经济,农业以粮为纲,善于精耕细作的嘉善,绿色过冬“三熟制”,即使朔风凛冽的寒冬,农田里也是一望无垠的绿色,麦子、油菜与草籽花等正是冬天农田里绿油油的主角。

  记得我当知青那时,每年收割了晚稻,就开始播种麦子、种植油菜等冬季作物,即俗称的“秋收冬种”。秋收冬种,虽然不像“双抢”(夏季抢收早稻和抢种晚稻)那么“六进六出”(清晨六点出工,傍晚六点收工)的紧张与忙碌,但也十分紧凑,晚稻收割了以后甚至来不及脱粒,在生产队的工场上直接就堆成了临时的高高的稻堆;或就地整齐地码在田岸(田埂)上,叠成一排排临时的小稻堆,先腾出田块,抢时间播种冬季作物。“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正是那时流行的歌曲与丰收景象的写照。

  秋收冬种后,进入了气象意义上的冬天。隆冬时节,农事少了,相对清闲了许多,农田里的农活主要是田间管理和为下一年春播备耕,此外还有利用冬季农闲兴修水利与加固灭螺带等。此时,男劳力做捻河泥、挑河泥、搞小塘泥(音,即做小塘泥)、挑粪挑猪灰(猪粪)等冬季积肥备耕的农活;妇女劳力则做拷麦泥、施肥等冬季田间管理的农活,以及做灭螺带等。拷麦泥、捻河泥、挑河泥(也称挑水河泥)等,这些农活虽然不同,但都是与隆冬时节密切相关的重要农事。

  在稻田里种麦,一般不需要翻田(翻耕)。收割了晚稻以后,直接在稻田里播撒麦种,每间隔两米左右纵向开沟,形成埭头(纵向的一畦畦田块),以利排水。开沟挖出来的泥土,分撒在两边刚播撒了麦种的田野里,覆盖在麦种上面。此时,稻田就变成了麦田。冬天的麦,生长缓慢。等到光秃秃的麦田绿了,麦苗两三寸长了,作为冬季田间管理的农活——拷麦泥登场了。

  拷麦泥,其实很简单,一看就会做。拷麦泥就是把麦田里成块状的泥块拷碎(敲碎),拷成粉末状或小颗粒状,从而使拷碎了的泥土能够覆盖麦苗根部,起到固本又保暖的作用。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劳作,却是冬季麦田管理中不可或缺的农事。记得我当知青时,老农说,拷麦泥就是给麦苗捂捂结(嘉善方言,意为固本保暖)。仔细观察发现,确实如此。刚刚收割了晚稻的稻田里,湿度较高,开沟挖出来的泥土又黏又湿,拷不碎,只能戳戳散,覆盖在麦种上的泥土大多呈块状,少有小颗粒泥土;许多麦苗虽然已经扎根在了田里,但根部四周却十分空虚,很多仍然裸露在泥块的空隙之间。拷麦泥,就是利用冬季雨水少,尤其是经过了冰冻以后,泥土干裂松散,将其拷成粉末状或小颗粒,使泥土完全覆盖在麦苗的根部,起到保暖与护苗的固本作用。

  老底子拷麦泥有专门的农具,叫“麦蔀锄”,也叫“拷麦蔀锄”。麦蔀锄,在一根长长的竹子把柄顶端安装一段粗粗圆圆的实木,形同一个大的“木榔头”(木锤子)。虽然用这种木榔头拷麦泥,受力面积大,效率也高,但其用途单一,平时放在家里似乎有点碍脚碍手。我当知青时所在的生产队里已经很少使用麦蔀锄拷麦泥了。那时,生产队里大多人喜欢用铁搭拷麦泥。拷麦泥时,将铁搭的齿尖向上,用铁搭的蔀头拷麦泥。用铁搭蔀头拷麦泥,虽然受力面积小了点,但同样有效,且一件多用,方便实用,尤其是经实践证明能达到拷麦泥一式一样的功效。

  拷麦泥,人站在麦田里,踩踏在麦苗上,不管是用铁搭蔀头拷麦泥,还是用麦蔀锄拷麦泥,都不可避免地伤及娇嫩的麦苗,甚至将麦苗拷断。记得我第一次拷麦泥,用铁搭篰头拷下去,记记(嘉善方言,即次次)拷牢(打到)泥块,也同样拷牢麦苗,看看周围的老农也是如此。我十分不解地请教,得到的答复是:“放心吧,只要不是穷西穷活(嘉善方言,意为使劲与拼命)地拷,寒里(冬天)的麦苗是拷不煞(死)的。”不仅如此,拷麦泥的劳作过程中,对于麦苗的适度踩踏与敲打,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好处,那就是能够有效促进麦苗的分蘖以及抑制麦苗的过度生长,确保冬藏,从而起到意想不到的功效。没想到,拷麦泥,简简单单的“省力工分”(轻农活)里面,竟也积淀了这么多农事经典。我自然放开了手脚,大胆地拷麦泥了。

  据了解,在我县一些地方还有用石辘碾压麦泥的。用一个长长圆圆的石辘,两端连接绳子,由人力拉动,使石辘在麦田里滚动碾压,碾碎了泥块,压实了根部,抑制了麦苗的过度生长等,同样起到了拷麦泥的功效。

  农时环环相扣,农活时时紧跟。记得正当我们在麦田里拷麦泥时,河面上的一条条赤膊船(指没有船篷的光秃秃的船)上,正忙着捻河泥哩。

  我县是闻名遐迩的鱼米之乡,近15%面积是水域,河网密布如织,河道是老底子的交通要道,人们历来有依水而居的习俗。村落里的浜溇荡漾等,水流较缓,水草生长,生活洗涤,加上雨水冲刷等,河床上容易堆积淤泥。淤泥,即河泥,是河浜里的沉淀物,更是绝佳的有机肥。捻河泥不仅可以积肥,还有疏浚河道的功效,是一举两得的善举。老底子,清澈的河浜,鱼翔浅底,树荫下,河埠头,淘米汏(洗)菜汏衣裳……鲜活静美的水乡风光中,自然少不了捻河泥的一份功劳。隆冬时节,冷冷清清的河面上,三三两两的赤膊船,高高耸立的捻杆,屹立在寒风中的老农……水乡农村冬天里的这道独特风景,恍如一幅素雅的水墨画。

  沉积在河床上的河泥,呈厚厚的泥浆状,像面糊,属半流质。捻河泥,就是要将这些淤泥捻上来。而要将这些半流质状的河泥捻上来,并非易事,需要船只、专门的捻具和技术型的劳力等。捻河泥的捻具是捻篰,捻篰上连接着两根长长的捻杆。捻篰的模样就像合在一起的两只竹编的畚箕,宛如一只巨大的河蚌;捻篰在捻杆的操纵下,轻松自如地张开、合拢,就像一只长长的机械抓手,十分灵活。像河蚌模样的捻篰,扁嘴扁脑,模样虽不雅观,却十分有用。早期的捻篰大多用竹幂或细棕绳编织而成,后来由耐腐性更好的尼龙编织。编织而成的捻篰,像一只巨大的抓手,既能够夹住河泥,又能够在提上来的时候最大限度地沥去其中的水分。

  “捻河泥”,老祖宗发明的这个“捻”字,太形象、太贴切了。“捻”,即用手搓、揉、捏与转动等多个动作,是一个动词,一般是指比较细腻的活计。河泥在河底,把它拎上来,固然是体力活。但是如何操作长长的捻杆,将河泥捻到捻篰里,更是一件十分细腻的技术活。不要说捻河泥,哪怕就是在摇摇晃晃的赤膊船上,能够稳稳当当地站立在船砬子(船舷)上,也是一件蛮不容易的事情,没有点真本事真功夫是根本勿来三(嘉善方言,意为不行)的。脚上的功夫是站稳脚跟,手上的功夫是操作捻杆,其难度丝毫也不亚于杂技表演。

  记得那时,“白脚杆”(农村方言中特指不会做农活的城里人)的我,既不会做农活,也没有强壮的体魄,没有资格去做捻河泥这种技术型的体力农活。出于好奇,我曾到捻河泥的赤膊船上去体验了一番。站在船砬子上,在老农的指点下捻了捻河泥,不仅差一点滑到河里去,而且即使老农已经捻好了的河泥,我握着捻杆也拎不上来。

  赤膊船在河中央,人站在船砬子上捻河泥,船随人站立的方向倾斜,倾斜的角度有三四十度,船砬子几乎贴近河面,大有倾翻之势,怕兮兮的。我站在赤膊船上,看着老农手握长长的捻杆,就像手握机械臂上的操作杆一样,稳稳当当地站在船砬子上,一会儿拉开,一会儿合拢;一会儿朝这个方向拉开又合拢,一会儿又朝另一个方向拉开又合拢,一会儿还目视远方,仿佛在思索些什么……突然,老农合拢捻杆,双手交替拎起捻杆,将捻篰拎出水面,拎到船舱上,松开捻夹,黑乎乎的河泥“哗”的一声倾泻入舱。虽然捻的是脏兮兮的水河泥,但是老农做的活却是干净利落,一气呵成,没有一点点拖泥带水。捻河泥,一推一拉,一合一放,反反复复,捻篰里有没有夹牢河泥,夹牢了多少河泥,眼睛是看不到的,耳朵也是听不见的,全凭老农手上的感觉,即手感。这种功夫,就像中医搭脉(把脉),全凭意会,全凭经验,全靠积累,绝非一日之功。

  等到船舱里装满了黑乎乎的河泥,把船摇到岸边,搁起长长的挑板,架起了从船舱到岸上的独木通道,就可以挑河泥了。乌黑发亮的半流质状的河泥,落在地上很滑,极易滑倒。因此,挑河泥的挑板上常常会绑上稻草防滑。

  捻河泥,偶尔也会有意外收获,如捻河泥时捻上来一些螺蛳、蚬子、泥鳅、小鱼等。河泥是农家宝,曾有老农说“人要补桂圆,田要补河泥”。河泥不仅肥力足,而且能够增加通透性,防止土壤板结,被誉为“乌金子”。强壮的男劳力用扁担和粪桶挑河泥,踏在长长软软的走起来恁发恁发(音,方言中指有弹性)的挑板上,一担一担地将沉重的水河泥从船上挑到岸上,挑到田里,或搞小塘泥,或浇麦田,或直接倒入白田(没有农作物的冬季休耕田地)里。用水河泥搞小塘泥,是为下一年春播备耕。在田角落,挖一个四方形的浅坑,用挖出来的泥土堆砌在四周,形成一个高出地面的深坑。将农户猪圈里的猪灰(猪粪)倒入坑中,以一层猪灰一层河泥的方式,一层一层地堆积起来,堆成蒙古包似的黑乎乎的泥包包,成为下一年春耕的宝贵肥料。

  水河泥浇麦田,是现浇。妇女劳力将男劳力挑来的水河泥,用粪勺一勺一勺地舀出来,直接泼洒在拷过了麦泥的麦田里。厚厚的水河泥,就像棉被覆盖在麦苗上,施肥又保暖。记得那时我和娘娘家(农村方言中对已婚妇女的昵称)一起做浇水河泥的农活。看到挑河泥的男壮劳力们,在凛冽的寒风中,嘴巴里喘着大气,头上冒着热气,我很是眼热(羡慕),无奈自己没有这副好身板。面对挑来的一担水河泥,我也曾去尝试了一下。扁担压在肩膀上,犹如泰山压顶,我站也站不起来,即使咬紧了牙关,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无济于事。满满两大桶水河泥,毛估估也有一百多公斤重,这哪是我这个未成年的小知青所能担当的。正如老农所言,捻得了河泥,挑得起水河泥,才算得上是正劳力(全劳力)。

  相比之下,拷麦泥确实轻松了不少。妇女劳力、刚下乡的知青和刚刚开始学做农活的潮溇头(十四五岁的大孩子),都是拷麦泥的主力军,男的正劳力一般是不会去拷麦泥的。拷麦泥,虽然劳作简单,属于轻农活,但在广阔天地里,没有不劳而获,只有“粒粒皆辛苦”。

  隆冬时节,草木萧疏,屋檐上挂着冰凌,田野里朔风凛冽,吹在脸上如刀割,吹在身上能钻进骨头里……老底子生活清贫,物资匮乏,没有羽绒服,也没有滑雪衫,能够有一身厚厚的棉衣、棉帽、棉鞋、围巾、手套和秋裤,就已经算蛮考究了。即便如此,也依然躲不过耳朵、脸额和手脚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冻疮与麻木。

  拷麦泥,从出工到上岸(收工),衣帽鞋可以是干干净净的,不像耘稻那么龌龊邋遢,也不像工场上打稻(脱粒)扬谷那样尘土飞扬……因此,做拷麦泥的活时,记得大家一般都穿得蛮清爽,除了扛在肩膀上的铁搭以外,丝毫看不出是去做农活的模样。尤其是年轻姑娘,甚至穿着花棉袄,漂漂亮亮,开开心心,与出门做客人几乎无异。广袤的田野上,呼呼响的西北风,钻心刺骨,说话牙齿也打相当(方言,意为打架,指哆嗦)。但在“三个女人一台戏”中拷麦泥,冒着热气的嘴巴,喋喋不休,话语不断,笑声不停,总是开心的。麦田里,说说笑笑乐哈哈,嘻嘻哈哈寻开心,寒冷被忘却,艰辛也被抛在了脑后。生了冻疮的姑娘,犹如“高原红”的脸蛋,像涂了胭脂似的,欢笑中宛如绽放的玫瑰,一脸朴实的美艳,和这片田野一样充满希望。尤其是那些临近嫁期的姑娘,更像是羞答答的玫瑰,趣来(大云一带的方言,意为好看漂亮)。被称为“娘娘家”的妇女们,临近年底了,更是家长里短的话语多,简直就像清晨茶馆里那样闹猛。如,年夜饭怎么烧,大年初几回娘家,东家要娶新娘子,西家要嫁闺女,这一年分红能分多少,新年准备做什么颜色的新衣裳,压岁钱准备包多少……年末了,村里家家户户事情多,需要娘娘家操劳的家务事实在太多了。一人一埭拷麦泥聊天,在呼啸的西北风中,时而也会听不清,更有碍说悄悄话,于是就干脆两人一埭,挤在一起闹猛,进度也快,说话更方便。有时说到得意忘形时,甚至停下了手中的农活,撑起铁搭柄聊了起来。碰巧,被路过的生产队长看到了,少不了要挨批。

  拷麦泥,人多,结伴做农活,闹猛胜过了寒冷,开心压倒了凛冽,说不完的农事、家事与年事,清爽又开心的劳动,姑娘们也少不了一边做农活一边哼哼曲子……

  捻河泥,人少,一条船上一般也就一两个人而已,在风吹浪打的河面上,西北风,呼呼响,赤膊船上,捻呀,捻呀,捻河泥……潜心做农活,匠心有手感,为了这片希望的田野,为了大地的丰收,衔根香烟,眺望远方,自得其乐……

  三九严寒,天寒地冻。拷麦泥,鼻青脸肿也开心;捻河泥,赤膊船上显身手;挑河泥,硬碰硬的正劳力……广阔的天地,希望的田野,那是一代人的曾经与记忆。

上一篇    下一篇
 
     标题导航
   第01版:要闻
   第02版:综合
   第03版:纵横嘉善
   第04版:人文
拷麦泥 捻河泥
纽扣轻缀意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