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建昌
“五一”节前的一个中午,我在县城中山路与马路口桥附近的滨河绿道散步时,不经意间举目朝市河南岸望了望,看见南岸香樟树边上竟有一棵硕大的苦楝树。那苦楝树有着宽而高的树冠,已高过了它旁边的楼房。苦楝树密密的树叶间,开着丛丛紫白色的小花,那数不清的花丛在周边香樟树的衬托下显得分外壮观,树冠上紫白色的花丛如同绚烂的晚霞,又好像是天上落下的团团雪花,或是一团晕染的紫雾,轻轻柔柔。王安石有诗说:“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
楝花绽放,春色如许。一信楝花风,一年春事空。苦楝树花的盛开,预示着“野芳发而幽香”的春天即将过去,“佳木秀而繁阴”的夏天就在眼前。
隔河望着美丽的苦楝树花,我的思绪不禁又回到了小时候的生活场景,想起了小时候浜里的那些苦楝树及与苦楝树相关的往事。
小时候,不大的一个浜里,小河的两岸及每家每户的房前屋后都长有苦楝树。这些苦楝树,有的是自然长出来的,那是鸟儿播下的,有的是人为栽下的。苦楝树长起来很快,树栽下三五年,就会长成大树,树身高度可达二十来米。苦楝树的木材在那时是打制家具的首选木料,因为那时的木料(像杉树、松木等)是计划分配的。
每年春分过后,那些苦楝树便会长出鹅黄般的新芽,而后新芽的叶片慢慢地变成嫩绿,再由嫩绿渐入翠绿,又至深绿,不到个把月的时间,重重的羽状叶片,翠绿纷纷,团团簇簇。整个浜里到处皆是一片蘑菇云般的浓眉深黛,一树碧青。等到四五月,那些长大了的苦楝树的深绿间开始冒出星星点点的紫白,点缀在碧绿的树叶之中,苦楝树开花了。苦楝树的花是有香味的,一到开花时节,整个浜里弥漫着苦楝树花淡淡的幽香,一张嘴用舌头轻轻一舔,就能“尝”到空气的花香。后来从书上读到了一句古诗,那古诗说“处处社时茅屋雨,年年春后楝花风”,似乎悟出了点什么。
时至六月,楝树的花谢去,开始结果了。龙眼般的果实,一串串的,翡翠似的挂在树枝之间,煞是好看。等到放暑假时,楝树的果实长大了、果肉长得结实了,我们这些孩子就会一颗颗地把它们敲下来,充作皮弹弓里的子弹用来打麻雀。苦楝树的树枝交错纵横,树叶繁茂,是夏天午后乘凉的好去处。发小春祥家住在浜底头,他家门口长有一棵很大的苦楝树,团团如盖的苦楝树遮住了夏日的骄阳,那时我们吃过中饭就会很自然地到那棵苦楝树下乘凉、下棋,有时还会爬上树干摘苦楝树籽,一手拿着弹弓,一手捏着苦楝树籽,行走在浜底浜口的树下,寻找机会打麻雀。
渐渐地,苦楝树籽穿上了金黄色的外衣,慢慢地开始成熟了。因其形状如同小铃铛,因此其又被称作“金铃子”。到了冬天,苦楝树籽原本极苦的味道变得淡了许多。这些金黄色的果子就成了一些鸟类的美食。清晨鸟儿会在枝头叽叽喳喳地“采摘”苦楝树籽。它们把苦楝树籽吃到肚子里,再排泄出来,于是就散播到了各处,慢慢地又多了些苦楝树的身影。这些鸟儿中要数白头翁最喜欢吃苦楝树籽了。
当年,我们家房子边上也种着好多苦楝树,那些苦楝树有的是在木槿树丛旁悄悄长出来的,等它稍大后,再砍掉旁边的木槿树,苦楝树就会快速地生长了;有的苦楝树是我们兄弟几个从红旗塘桑树地里寻来移栽的。春天的时候,我们会到红旗塘上的桑树地里去寻找那些一米多高的枝干笔直、没有伤痕和虫疤的苦楝树苗,找到以后,小心地挖出来,再拿到房子边的空地上种下去。那时种栽苦楝树,当然不是为了赏花,而是为了得到苦楝树的木材。因为那时物资相对匮乏,造房子、打家具的木料都是计划分配的,且不一定有,而苦楝树生命力强,对环境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易栽易活,且长得快,尽管它的木质不坚硬,但木板的纹理还算好看,在那时便成为农家打制家具的首选木料。自家种,自家砍,好像没有什么不妥。就这样,那时整个浜里人家的房前屋后总有几棵苦楝树。记得我大哥二哥结婚时的一些家具如五斗橱、写字台等,就是用自家种的苦楝树加工成板材后,再请木匠师傅打制的,当时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有一段时间,公社供销社的废品收购站曾大量收购过苦楝树籽,说苦楝树籽可以酿烧酒,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苦楝树籽可以做肥皂的原料是真的。所以,那冬天里金黄色的苦楝树籽又成了我们换取零花钱的宝贝了。记得那几年到了冬天,整个浜里总是会看到大人小孩手拿长竹竿敲打苦楝树籽的情景。敲打苦楝树籽的竹竿顶部有的绑上一把小镰刀,有的绑上一块小木板,或在苦楝树底下,或爬到苦楝树身上,使劲地敲打苦楝树籽,“噼里啪啦”地敲,“噼里啪啦”地掉,树底下就会不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我们家有兄弟三人,人多力量大。兄弟三人配合默契,大哥、二哥负责用竹竿打苦楝树籽,我负责在树下捡苦楝树籽,再把它装进篮子里。而后把篮子里的苦楝树籽拿回家放进麻袋(当时家里没有布袋,只有麻袋),等到攒满了一麻袋,就会卖到公社供销社的收购站了。供销社的收购站在镇上,而我们所在的浜又在公社的最远处,我们兄弟三人抬着一麻袋苦楝树籽,走上几里路,把苦楝树籽卖给收购站,换取为数不多的零钱。苦楝树籽的收购价已经忘记了,反正很廉价的。记得当年供销社的收购站在镇上楠木桥的东桥堍,四五间小瓦平房,门面朝西开的。兄弟三人与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抬着麻袋,走到收购站卖苦楝树籽,并不觉得难为情。要是换在现在,肯定会觉得尴尬。
后来长大了,我读到一首古诗这样赞苦楝花:“苦楝花开春事了,阴阴庭院日初长。风回细细香来处,时有黄蜂采蜜忙。”觉得苦楝树还是很有意思的。
如今,我站在用厚玻璃做成的防护挡板边,看着市河对岸的那棵团团如盖、花儿盛开的苦楝树,回想着小时候与苦楝树的种种过往,脑海中又泛起了去年冬至时节站在老家原生产队仓库地基旁几棵苦楝树边的情景。
记得那天回浜里路过那里时,看见了几棵苦楝树还没有随着农户集聚、农房拆迁、宅基地复垦而消逝,仍然坚强地长在那里。这几棵苦楝树已经不紧不慢地开始朝沉睡姿态迈进了,跟一旁的几丛木槿及其他杂树彼此相依。苦楝树树干老虬斑驳,如铜似铁,铮铮地直指湛蓝的天空,如同卫士,坚守着它的岗位,履行着它的职责,守护着全浜的人家。树枝上那一串一串的苦楝树籽经冬不凋,在冬日的暖阳下,微微泛着金光。我站在树下,仰望着满树的苦楝树籽,就像小时候在苦楝树下望着大哥、二哥敲打苦楝树籽一样。
“咦!这不是三叔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了我的遐想。回头一看,原来是我二嫂的弟弟已经站在了我的旁边。我二嫂的弟弟,随我侄子的叫法,也客气地叫我“三叔”,我知道他家是为数不多还坚守在浜里的人家。“哦,他舅舅啊。”我反应过来,也客气地回应道。
他知道了我回浜里的缘由后,就从为何还留在浜里而没有随众人一起集聚到镇上讲起,随后讲到了眼前的几棵苦楝树。从他的话里我知道了眼前几棵苦楝树得以保留在原地的原因。这几棵苦楝树不是人为种植的,而是自然长出来的,应该说是属于大家的树。再说这几棵苦楝树也见证了浜里这么多年来的世事变迁,又是生长在河岸边不碍事,且到了春末夏初还可以看看盛开的苦楝树花,所以大家也舍不得砍掉,就这样,得以保留……
世事沧桑,岁月轮回;社会在发展,时代在前进。时间,如同细沙穿过指尖,无声无息,却在不经意间汇聚成浩瀚的过往。时间的脚步轻盈而坚定,在花开花落间翩跹而舞。我虽已离开农村四十多个年头了,然而浜里那些曾经的苦楝树却永远成了我心中的记忆,苦楝树里曾承载过的欢乐与酸甜早已深深地扎根在我的心中。而今每当我看见苦楝树,心中便会涌起一股暖暖的情愫,脑海中会浮现出一幅幅小时候老家浜里与苦楝树有关的图景来。